林间对

[哑舍]远游冠

“……特好奇书,侈博览古今史籍及舆地志、山海图经以及一切冲举高蹈之迹,每私覆经书下潜玩,栩栩动。”


 

一个年轻人站在石碑前,默读着那些年代久远的铭文。他身形颀长,穿着一件黑色带赤色滚云边的衬衫,目光在碑文上流转许久后,才动身离去。


 

算起来,也是一位故友了。


 



 

公元1601年,江阴徐家。


 

徐有勉见自己的次子没有考取童子试却显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,并不气恼。他本就不希望这与他相仿的孩子重复父祖辈的科场经历。徐家在弘祖的祖父徐衍芳那一辈,家道就已经中落。他们通过艰难创业中兴家道,为园自隐,早已绝意仕途。


 

“弘祖。”他叫醒正在走神的次子。后者的眼神微微一凝,抬起头来:“是,父亲。”


 

徐有勉打量着眼前不过十五岁的年轻人,目光中带了欣赏。他不久前就对朋友说:“次子弘祖眉宇之间有烟霞之气,读书好客,看来可以继承我的志趣,我并不愿意他富贵。”他相信自己的眼光。


 

“既然你无意功名,为父也就不勉强你了。如今官场一片灰暗,任谁都可以捐资买官,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,大可不必追求。你闲暇时,可博览家中藏书,充实自身。”


 

名叫徐弘祖的年轻人由衷地感到欣喜,嘴角微微上扬:“多谢父亲。”说罢,他便起身离去,径奔家中的藏书阁。


 

“老爷,梁溪的秦中丞求见,说是慕名前来拜访。”一名家仆走上前来,低声说。


 

“那就先去躲躲吧,”徐有勉笑道。“这些人明知道我不接见达官贵人的。我恰好也有一阵没去太湖游山玩水了。”


 



 

公元1605年。


 

此时正是梁溪惠山古镇一年一度的庙会,人声鼎沸,摩肩接踵之时。


 

一个年轻的小厮背着许多书,气喘吁吁,显然是跟不上主人的步伐了。他低头艰难地在人流中穿行,险些撞上在一家古董店门口举步不前的自家少爷。


 

徐弘祖一袭黑衣,定定地站在这家古色古香的店门。暗光在牌匾上流转,勾勒出小篆“哑舍”二字。店面在庙会时熙熙攘攘的街道上,并不引人注目。


 

“走啊,进去看看。”徐弘祖迈步就要跨过门槛,被小厮一手拦住:“少爷,现在已经不早了,回江阴还要乘一天的船呢,还是早点回去吧。” 


 

“诶——”徐弘祖一把拉住他,“我说过,在外面就别叫我什么少爷了。这次出来,本就是要多搜集些好书回去的。家中的藏书,我大多都看过了。说不定这家店,还有什么绝版孤本呢。”


 

“公子,正月就应该和家人团圆,你还到处游历,就不怕被人说守孝期间寻欢作乐?”小厮自觉地改了称呼,一脸正色。


 

“行了。”徐弘祖揉了揉眉心,对他道:“在外面等我。”


 



 

徐弘祖环顾四周,见店内装潢精巧而仍不失典雅。门口的两盏长信宫灯的火焰随风跳动着,柜台上的鎏金降龙博山炉缓缓吐出轻烟。在一旁的多宝阁上摆放着的器物,他仅匆匆扫过一眼便知其珍贵性。


 

“欢迎光临。”哑舍的老板从里间走出,竟是位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。他身着秦汉时服饰,黑色的直裾优雅地垂在脚边。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,徐弘祖隐隐见到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赤龙,不由得一惊,但他并不敢说此人大逆不道。更何况,他也瞧不起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族。文人雅士,大多有自己的脾性。


 

“先生,请问您这里……有没有古籍一类出售?”徐弘祖小心地组织措辞,怕冒犯了面前的老板。能在这里开一间这样的古董店,必定不是等闲之辈。


 



 

“吱呀”一声,有人推开了木门。靠在门口打盹的小厮被惊醒,见自家公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本线装书,唯独不见了身上那件外袍,不由得无奈:“公子——”


 

“先停下。”徐弘祖打断了他的话,“我这不是钱没带够吗,衣服就先应个急了。”他翻了翻手中的书,内容大多是山水图志,字迹有些模糊。


 

徐弘祖合上了书,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

 

“终有一天,我会外出探询名山大川的奥秘,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,让后世能够有完整详尽的资料可寻!“


 

小厮听着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的宏图大志,不知是该说狂妄无知还是理想远大。


 

但愿是后者。


 



 

徐霞客望着黔地起伏的山峦丘陵,一时不由得慨叹。


 

他年逾半百,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公子了。两鬓斑白是必然的,年华逝去,如白驹过隙。


 

那些游记,已经在筹备印刷了,得亏几位好友的帮助。他自恃甚高,因此那些想要拜读他的游记的粗鄙之人,都被他谢绝了。


 

人年老之后,因身体因素,便注定只能安于平淡的生活了。但在缠绵病榻之前,他还有万里的西行计划未完成。他想和上天赌一把。


 

现今他终于来到了黔地境内。


 

没有人资助,他就自己徒步,背着行李翻山越岭。他曾在路上遇过劫匪,经历过性命堪忧的时刻,沉着应对抢船的贼人,风餐露宿。相比之下,长途跋涉的艰辛反倒不值一提了。


 

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王孺人。他二十二岁那年出游时,邻里街坊都对他的行为泼来冷言冷语,只有徐母以一己之力支持他出门游历。她勤俭持家,善于织布,织出的布细密平整,轻薄如蝉翼,在经济上无疑给了他莫大的支持。她说过,“志在四方,男子事也。”为了打消徐霞客的顾虑,她甚至说道:“你可要遍览名山大川啊,我还想听你回来给我讲旅途见闻呢!”


 

临行时,他头上戴着的是母亲亲手为他做的远游冠。冠上并没有过多的装饰,连布料都是母亲亲手织成的,朴实无华。《后汉书·舆服志下》中提到:“远游冠,制如通天,有展筩横之於前,无山述,诸王所服也。”


 

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常戴它了,那只青色的远游冠却一直被他妥帖地置于匣中。这是他出门在外,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。


 

母亲在七年前去世。而在她八十岁时,她还主动邀儿子一同出游,在路上努力走到前面。


 

知子莫如母。徐霞客知道,她在鼓励、催促他出游。她明确地表示,自己不需要奉养,只是为了让他少些顾虑。


 

他不能辜负母亲的养育和期望。


 



 

他在小城中漫步,无意间瞥见了那家似曾相识的店面——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并不显眼,又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——正是哑舍。记忆里的场景一下与现实重叠了。他沉吟半刻,又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。这次,他想托付一样物事。


 

“欢迎光临。”老板坐在柜台后,正在读一本书。店内的布局与三十多年前并无二样,连老板的模样都未曾改变。看见徐霞客,他微微有些吃惊,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:“好久不见。”


 

两位故人相见,只一人已垂垂老矣。


 

正当徐霞客处于疑虑中时,一个星眸垂髫的小童从里间跑出来:“老板!那根蜡烛为什么怎么吹都不灭啊?”语气天真烂漫,徐霞客忍不住夸赞一句:“令郎当真可爱。”


 

“只是亲戚家的孩子罢了。”老板淡淡道。他依旧穿着一身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,鸦青色的长发并不束起,披散在肩头。


 

“此次前来,有一事相扰。”徐霞客取出一只木匣,正是那只远游冠。青色的面料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,隐隐有了一点润泽的光,仿佛独山玉料。


 

“我想把这只远游冠托付给您。虽然并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事,但它是家慈赠予我的,意义非凡。我将要前去太华山,担心中途遗失,便想劳烦您保管一阵。待归去时,再来取回它。”


 

“无妨。”老板点头,脸上带着一丝笑意。“此去经年,请多保重。”只是几句普通的问候语,听起来倒有些许关怀在里面。


 

徐霞客站起身,告辞离去。他抬头凝视着远方在重峦叠嶂中逐渐隐去身形的夕阳,眯了眯眼睛。


 

天色不早,该找个人家投宿了。


 



 

公元1639年,徐霞客止步于腾越。“两足具废,心力交瘁”,这迫使他从主观上放弃了继续游历,回到江阴。


 

他并没有履行承诺,去取回那只远游冠。


 

但他勘正了多处山水志中的谬误,解释了峰林峰丛和钟乳石的形成过程,无疑在中国的地理界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
 

公元1641年3月8日,那个曾怒斥“彼不辨端末巨细,悍然秉笔,类一丘之貉也夫”的徐霞客与世长辞。


 

过后一年,那只托付给哑舍老板的远游冠,兜兜转转,从西南马帮到江南水乡,重又回到了江阴徐家,交到了徐霞客长子徐屺手中。


 

游必有方,叶落归根。


 

曾有一个游子,用一生实现了他的梦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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